两年前的四月份,我第一次在北京看了叶麒圣主演的音乐剧《道林格雷的画像》。那时候我刚刚大学毕业工作一年,站在人生的交叉点上,惶惑,犹疑,痛苦不安。
叶麒圣主演的音乐剧《道林格雷的画像》对我来说有很深的意义。我今年听说马上要毕业轮了,连忙买了票,买的时候看来看去最合意的卡司在一个周三。于是我在 2025 年 3 月 19 日的凌晨起床赶飞机,去赶这个叶麒圣毕业轮上海的最后一场的叶麒圣刘岩胡超政搭配的戏。我看得很幸福,在回程上一直在哭。因为社畜年假有限,我只看戏那天请了一天,看完凌晨起来赶飞机直线去工位。到达工位后我仍然泪流不止,我想要探索这种情绪,于是写下了这篇文章,记录我自己和这部戏特殊的情感联结,以及当晚的那一场戏具体的 repo。
我目前手头上忙,不一定有时间仔细分析这部戏的本子,但是它对我个人的生活有着太深远的意义,所以我把它放在这里,做个记录。如果之后我闲了,我会对它做更深入的文本上的分析,但现在还是太匆忙了。之后的内容就放到系列后续里好了。
两年前的四月份,我第一次在北京看道林。那时候我刚刚大学毕业工作一年,站在人生的交叉点上,惶惑,犹疑,痛苦不安。我有很多问题,一些答案,还有很多由答案带出来的,新的问题。
我曾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我是谁。我长久地活在高压的环境下,顺应着深爱着我的人的目光的方向,长出了完全虚假的自我。直到有一天,看到其他人在跟我相似的境遇里的不同的选择,我才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一样,意识到原来很多我的想法并不真正属于我。它们只属于“别人期望里的我”。如果我的想法不是我,那什么是我的?我变成了一缕幽魂,游荡着,执着地、反复地、近乎自我折磨地,叩问自己。我的知识——大部分来源于我所享受的环境带来的便利;我的能力——大部分来源于家庭有经济方面的余裕;我的情感、偏好、观点和选择,则大部分来源于别人的期望。
我在大学花了很多的心思和时间,把自己认为的,不能完全算是属于“我”的东西,一刀一刀从身体里剃下去。很痛,每天心脏都在抽。吃东西就想吐,不吃东西也想吐。不敢在夜晚睡觉。以泪洗面。然后我一点一点选择我允许可以被称为“我”的东西,把他们小心翼翼地粘贴在我身上。粘贴的时候也很不安——如果这不是真正的“我”,如果我选错了,我又该怎么办?那是我绝对不想发生的事情。
我在一些问题上不爱发表意见,是因为我在说出口的时候都会叩问,这是我的想法吗,是我想说的吗?我的答案总是摇摆的,于是我沉默。
但质疑还是不断地、爬墙虎一样,荫蔽着我的心。尤其严重的领域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创作者”,的这个身份上。“创作者”这个身份,是大学时经济未能独立的我,对“我是谁”这个问题给出的答案。可当时的我创作非常贫乏。我焦虑到天天把文章丢给朋友看,朋友姜看完说,你写文太紧张了,可以不用文以载道的。可是,如果不文以载道,我就不知道该表达什么。这是一个循环的死胡同:我进行创作表达,就是想用来寻找自我的;可如果我没有自我,我的创作表达又该是什么?因为我的空白和贫乏,如果我不去围绕一个现世的、世俗的“道”,我就无从下笔。
是我选错了吗?
我看道林的时候,每次看到他被人骂“你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美丽空壳”这句话,我坐在台下,时常感到心下凄然。剖去我在社会结构里所承担的功能,剖去我在世俗评价体系里那些还算得上光鲜的标签,剖去我平时引以为傲的对措辞对排布对语言节奏的讲究,那时的我和我的创作,其实也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我的另一个问题是关于爱的。我曾经用自己的方式去爱我的同伴。这不是一种浪漫的感情,而是一种带有同情的,因为我们经历过共同的创伤,我希望他能幸福正如同我希望自己能幸福的那样一种爱。但这件事情在同伴那里是不被当成爱的,因为那时的我们都太稚嫩也太无知,我们理解和所承认的的异性间唯一的爱只有浪漫爱。因此我严谨地恪守友情的边界,下意识地回避关于爱的探讨,也因此他不承认这是爱,并陷入不被爱的孤独和痛苦里,无限下沉。事情发展到最后,我们的关系变得很有毒,我被持续性地情绪勒索,而我看着陷入痛苦的同伴感到无能为力,最终在被对方攻击时,我亲手切断了这段关系。因为再这样下去这段关系无益于我们的健康。
不论是被爱还是爱,都让我痛苦。我因此决定,我要拒绝爱成为我生活和身份的一部分。
但如果没有爱,我又如何来构建我的身份?我的情感大部分时候脱离浪漫关系之外,但我阅读的所有的文字,无论是异性的还是别的什么,大多数人都会因为以浪漫的方式爱上一个人,从此感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他们的身份就由这一场爱钉下锚点,从此他们知道了自己是谁,又知道了自己要去做什么。而没有爱的人,则常常被以鄙夷或批判的态度,被认为是世俗、算计、势利、无情,等等等等。没有人教过我在没有爱的前提下,我该怎样成为一个人。
没有了爱的我,该怎么办呢?如果我的身份只剩下痛苦和恨,这样也可以吗?
戏里的道林,因为去爱了,先后忍受了痛苦,遭遇了不幸,背负了骂名。而他因为被巴泽尔爱,不得不身缚锁链,被桎梏在画框里。某种程度上,在超出文本的范畴,我能够理解道林为什么明知道巴泽尔是好的却选择亨利,因为亨利回避爱这个话题。而爱实在是一个,复杂又让人感到无可奈何的课题。我看着穿着黑色斗篷在黑影中踉跄奔走的道林,仿佛也看到了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自己。
我和身体的关系也令我困惑。在我最痛苦的那几年,身体上的不适成为了我心理状态的标码。因此每次身体上有给我任何的回馈,我都会知道有坏消息会来。我因此讨厌我的身体。当然,也因为我一直以来从未苗条过的身材,它也给我带来过许多羞辱。我不愿意让情绪去接触身体,因为这一切都让我难受。于是我在别人眼里成为一个大多数时候情绪稳定的人,我也在另一些人眼里成为只要提到一些话题说着说着眼泪就突然流下来的人。眼泪比悲伤更快地触及我的大脑皮层。我把自己封印起来,我觉得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处理方法。
就在那样的一个阶段里,我看到了叶麒圣演出的道林格雷的画像。
箱子会讲这个戏要追过星的人才能看出滋味,她讨论看戏的时候,能够代入到巴泽尔和亨利。和另一个朋友聊天的时候,朋友会讲叶的道林主体性太强了,单纯看文本的表达,其实未必合适这个角色。
但我最先能够认同的,其实,正是道林格雷,正是叶麒圣演出的道林格雷,正是这个主体性非常强的,叶麒圣演出的,道林格雷。他的主体性如此之强,以致于我会想,就算是“没有灵魂的美丽空壳”又如何?毕竟,“谁能评判我”?只有我能评判我。巴泽尔不可以,亨利不可以,上流社会不可以,魔鬼天使神撒旦都不可以。只有我可以。
他那一轮演出里有许多十分尖锐的,咆哮着的,原子弹爆炸一样的恨意,面对戏里的一切,不管是爱他的人,还是不爱他的人。平等地辐射所有人的精神。看完了就感觉变异了,要一直“流着肠子”在街上走。我感受到这种恨意,承接到,然后我走着,在听着朋友们的讨论的声音中,感到一种宽慰。就算只剩下痛苦和恨,也没关系的。也仍然是可以让人感受到激发的,也是可以与人联系的。也可以是成为人的。能感受到痛苦和恨,也是灵魂存在的证明;毕竟,丑陋的画像也是“另一个我”。
而我看到他在台上,让痛苦流过身体,对肢体和声音的表达的影响,感受到美,也感受到顺畅。我于是意识到,是没关系的,我是可以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让情感和身体接触的。
我觉得,如果你也曾经千方百计地叩问过“我是谁”这个问题,你渴望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你就能认同叶哥的道林。他在戏里所展演的痛苦和情绪,很多来源和原因,某种程度上是我也曾有过的切肤之痛,关于身份,关于爱,关于人在世界里的坐标。而他的表演所给出的答案,也给了我许多宽慰和支撑。我叫他一声哥,不仅是想要表示尊重和感激,也想要表达某种我单方面的想要标识亲近程度的意图。当然,如果是本人听到,可能会说观众能悟到什么是观众的缘法那一类的话,但是我还是十分感激。可能如果没有这部戏和这个演员,我的问题也能找到答案,但是能在他这里找到,还是让我觉得幸福和幸运。
当然,这些是现在的我回过头去凝望,我才意识到有发生的。当初的我只是冥冥中感到,好像我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但是这些改变似乎也并不和道林这部戏想要讨论的主题那么相关,所以我没能做出这个链接。一个月后,我被当时的公司裁员,搬离了那个我被关在里面有好几个月的、只有十五平米但是包含一张床一个有洗浴设备和洗衣机的卫生间和有厨房台面碗橱的房间。再之后,我看了灌篮高手的大电影,开始持续不断的,坚定地,进行同人创作。我开始每个两三个月就找机会哭一次,作为自己的情绪调节。
我渐渐感受到,身份是实践出来的。没有答案,或者找错了答案也是可以的,没有关系的,只要我还在前进,我就可以找到自己的路。叶哥的道林,最后给到我身上的东西,概括起来,大概,是一种前进的勇气和决心。
后面,只要他的戏巡到北京,我都或多或少会去看。一方面是出于对他演出能力的认可和期待,另一方面,也是带有私心的感激。不过他别的戏未能对我发生那么大的影响,我会欣赏,品鉴,但这些东西会被我留在剧场,和剧场的场域里。它不再蔓延到我的生活中。我以前也看过一段时间的音乐剧,但是 24 年我发现自己看之前很喜欢的剧也没什么感觉。于是我渐渐得出的结论是,可能我也没有那么喜欢看戏,即使叶哥演出得再精彩。24 年他抬上来的一些戏,到北京的我只看了《消失的她》,这部戏后来也没了。
所以这次的道林要毕业轮,我买票的时候,心里本来想的,是善始善终。我是来告别的。我不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变成纯粹的消费关系,所以我之后还会准备我作为创作者产出的礼物,但这些戏,和他之后的演出,可能再也不会像这部戏一样这么牵动我的神经了。我已经不再那么惶惑和不安,虽然没去新的城市,但是我已经开始了新的人生。我不再对自己的观点感到那么犹疑,我开始关注身外之事,有新亲近起来的朋友,相信人与人的链接——而世界也在我眼前崩坏得愈加清晰。
19 号凌晨起来赶飞机,刷视频刷到了停火协议被破坏,生灵涂炭的新闻。我坐在出租车上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悲戚。24 年我渐渐知道了一些世界各处在发生的事情,会对着《If I Must Die》的诗句和举着白色风筝抗议的照片陷入失语,然后哭泣,为受苦的人,和加诸在他们身上的苦难。我来道别,也是因为,我觉得这部戏不再能给我答案,它从此以后只会是一部音乐剧。我已经在前一个周五周六看过两场,知道了它现在的状态,所以我很确信这次道别真的只会是道别。之后我前进,而它也前进。我在出租车上一遍又一遍地循环《Castle of Glass》,看着新闻,被无力和苍白浸透。我想这大概就是人世的真相了,而我无能为力。
但我没有想到 19 号晚上的演出会是那样的一场演出。
因为腿伤复健的缘故,叶哥这一轮前两场的动作都更加虚弱和柔和,这种精致的脆弱在先前的两场演出中得到了锻炼,而在这场中,被应用于痛苦的表现里。于是痛苦也不再只是恨意的咆哮,而是带着脆弱的,质感更加流动的,丰富的情绪。
巴泽尔一向能给到很真切的爱,而这种爱在这一场里增加了更加细腻的层次,从信仰引发的对艺术的真诚,杂糅进对道林的情深义重下隐藏的怜惜,比起说教感重的坚实低音,更加在对唱中承接到了弱音,回应一样增添了弱混的气息,非常丰满的人物和感情。
而亨利从一开始声线的年轻到最后一幕的时候声音里增加的干涩而带来的苍老感受,整体唱歌也不再单纯追求音色,而处理得更加情感丰沛——得意之作的情感的投入从肢体到声音,得意,怅然,对巴泽尔的不舍,最后一幕对唱时的对话感,落在颤抖肩膀上的手,手杖对峙时迟疑后抬手,被靠上来以后迟疑的拍头,和那句摸着脸侧的“亲爱的”,这个亨利怜惜道林,也怜惜巴泽尔。他不再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评判者,他也在这个故事里,为自己的实验蹉跎了岁月。
或许因为这轮的道林没那么坚硬,没那么敌对,整个场域上的情绪不再只是在互相强硬地碰撞,而是自由地流动了起来,彼此裹挟着对方,回应着对方,这样一个雪球从下半场开始一直滚一直滚,最后凝聚在道林身上。也因为多了这层层叠叠的怜惜,也就多了层层叠叠的理解。于是这个故事不再只是一个庄严的审判,而在绝望的世界里,错落出一种“我们都身缚锁链”的心有戚戚。道林的感慨和悲叹,也不再只是为自己的命运而发,他被浮华世界选中,成为证明神迹存在的先知,比其他人更早地领会到世界的真实,而这种真实让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我们都是凡人,我们也都是道林。谁也不能打破诅咒,谁也不能摆脱所有枷锁,这就是身为人类生来需要背负的东西。
这就是答案。而道林不愿意承认这是答案。他渴望一个完美的世界,完美的灵魂,完美的身躯。那样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幸福。但我们不活在那样的世界里,我们都无路可走。我们都无处可去。
但或许,在我们所活在的世界里,我们仍然可以去,多一些同情,多一些理解,多一些怜惜。
我今天在飞机上,吃早餐吃着吃着突然眼泪就下来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体验。因为不可以打扰到其他人,我没有放声大哭,只能不停地流眼泪,流到开始干呕,狼狈地把早餐收起来。我哭到下飞机差点站不起来,哭到上出租车觉得用纸擦眼睛擦到粘膜痛,然后我一路哭到工位上。
我没有想到,到了道别的时刻,这部戏仍然在给我答案。我还没来得及送出我的心意,ta 已经率先给了我临别的赠礼。我在伤心的同时,也感到感激和幸福。当然,这个答案或许只是软弱的我自欺欺人,一厢情愿。但是,答案错了也没关系,我将在实践中前进。我会永远永远,用力地记住这个夜晚。
其实今天回看的时候又忽然意识到,两年前的我是没有办法写出这种东西的,不论是情感上的表达,还是主题与材料的结合,因为那时的我与自己不够亲近,我与自己的语言也没有这么亲近,原来我已经走出了这么远,有点感慨。
很有趣,我在最痛苦的日子里变得愤世嫉俗,我那时说文学艺术爱和美,这些东西谁都没能拯救我。但我站在那个交叉点,确实又被戏剧里的他点拨。我想我确实感激他所在的剧场,我宁愿相信是他为我亮了灯,还是非常非常地感谢。两年来,我已经走出了很远,他也已经走出了很远。朋友阿猎说剧场是重逢的地方,我觉得我能和他在这里重逢,实在是很幸运的事情。